【设计美学】黑川雅之的设计及其思想

在公众场合露面，黑川雅之总是一身黑色休闲装，神色淡然，活脱脱就是从小津安二郎电影中走出来的老人。实际上，“日本设计教父”的个性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循规蹈矩，开口第一句话就表露无遗。“因为我姓黑川，名字中有个黑字，当然得穿黑色衣服。”

黑川雅之是一直被建筑师父亲否定、被“日本建筑界三杰”之一的哥哥黑川纪章遮蔽光芒的次子，他从建筑界的叛逆者，独辟蹊径成为知名工业设计师，所思之丰富，让他赢得了“设计哲人”的美誉。他的类似道家哲学“无为而治”的理念，30多年前曾成功塑造日本设计语言，如今是否会再度改变东方设计界的审美观念？

最近的第三届立邦iColor未来之星设计盛典上，78岁的黑川雅之不但出任评委会主席，评审800多份学生设计作品，从中挖掘未来新星，还发表了“未来回归野生”的专题演讲。

回归“野生”的思考，源于几年前黑川雅之在接受媒体访问时，偶然被问到“个性与哪种动物最为契合”。当时，他毫无迟疑地回答，“我是一头智慧的"野兽"，因为所做的一切都从内心出发。”从那一刻起，黑川雅之已经开始重新思考自己倡导已久的东方朦胧美学体系。

在这个体系中，设计不必像西方人所提倡的那样，需要解决明确的问题，有鲜明的线条轮廓和秩序。“泾渭分明并不是东方设计最完美的体现，混沌状态反而更契合东方人的日常生活。”比如，他打造的茶室，只用薄而透的和纸作为简单的空间隔断。对光影仅有朦胧隔断作用的和纸，以极为简约的形态构成了半包围的茶室，使其作为独立空间，却和外界空间保持着互动，这样的空间构造更符合东方人饮茶文化中的禅学审美。又比如，由他一手打造的K-gom系列办公用品，用橡胶这种柔软的材质制作，加上柔和的线条，使形态暧昧的办公用品俨然成为使用者身体的延伸。

虽然，黑川雅之早期的作品，设计源于自然初心的观念若隐若现，但彼时，因为急于让日本设计迅速成型，黑川雅之着力突出的是如何将日本本土文化与现代工业设计结合。正如黑川雅之期望的那样，他的作品在商业和口碑上的成功，迅速影响了日本设计界。大量设计师成为黑川雅之设计美学的忠实“执行者”。

时机成熟之后，他更有惊人之举。上世纪80年代，在西方设计行业蓬勃向上之际，作为策展人的他带了13把最能体现日本本土文化与现代设计结合的椅子参加米兰家具展。线条柔和、在构造上有诸多暧昧之处的日式椅子，博得了西方设计界的极大关注。而随着东方朦胧美学概念为全球设计界主流所认可接受，在激烈竞争中，日本设计异军突起，成为不可小觑的一支力量。很多人认为，原研哉和深泽直人塑造的无印良品，其风格很大一部分是由以黑川雅之为代表的老一代日本设计师所缔造。

已经能将设计语言运用得炉火纯青，在锻造东方美学风格方面游刃有余的黑川雅之，不满足于东方美学体系的成熟，又开始了各种新的尝试。在打造Egon挂钟时，他提出了“美的破坏性”，认为人类总在美好与破坏之间来回游走，美好根植于传统，而破坏才是设计的根本动机。在为HC28设计坐具时，他又在作品中融入了自己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他让椅背脱离椅子的整体框架，依然是柔软曲折的东方线条，但用黑川雅之的话来说，椅背体现的却是他对阴与阳如何结合的思考。

虽然设计总离不开混沌、暧昧、朦胧，黑川雅之近几年却对数字发生了兴趣，这一点在三腿象椅的造型上表现得最为明显。按照他的解释，这种椅子的三角形椅腿构成，能引导人们视线朝前，让人彼此对坐时视线不会对立，无形之中促使人们的沟通更为融洽。而椅子犹如胖墩墩的象宝宝背影，再加上黑川雅之擅长的柔和手笔，让椅子萌生了小象一般温和的踏实感和趣味性。

“我的这些新设计，这几年在中国的销量也不错。”这些尝试看似花里胡哨、纷繁复杂，但黑川雅之将之统一归结为是回归“野生”的行动。“我这么设计，是凭内心的原始感受和直觉意识，认为就应该这么做，所以，这些设计具有天然的"野生"性。”用黑川雅之自己的话来形容，他就像一头具有智慧的“野兽”，驰骋在设计界。

对话黑川雅之：设计师必须是一个思想家和哲学家

第一财经：在朦胧东方美学之后，你做过了各种不同的尝试。但最后归结为“野生”理念。这如何解释?

黑川雅之：回归“野生”，与东方美学的理念一脉相承。东方美学源于日本传统文化中对自然的审美，而遵循自然，在自然中派生直觉和经验，是“野生”最核心的内容。这种自然并非人们所想象的狭义的自然，在日本传统文化中，自然被引申为一种内心的感受。

这种自然状态不是外在的，而是把自然融入内心，是内心的自然状态。它所表现的关系是人与自然、人与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或远或近的、非科学性的感知才是自然的框架。而这种具有灵活性、伸缩性很强的感知能力，会让设计师对消费者和客户的需求具有天生的敏锐度。

第一财经：你所说的“非科学性”的自然，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范畴?

黑川雅之：和这种自然思想相对的是科学主义思想。我给这两个范畴做了定义，科学主义范畴思想，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近代主义思想。它诞生于欧洲，在欧洲乃至全球至今都是具有统治地位的价值观。它不但对西方设计影响深远，也是基督教世界的基础。自然思想，一直与科学主义思想保持着距离。

以科学主义为主导的欧洲文化，以人本主义为中心的美国文化，以自然为主张的东方文化，三大文化出现在相似的维度上，看似是偶然，其中蕴含着人类发展的规律。世界的中心曾经在欧洲，在多年前转向美国。我预感，将来亚洲会成为世界中心，变成21世纪的文化主流。所以，数十年来，我一直反复陈述东方文化的复兴和强盛。亚洲文化将来会影响整个世界，自然思想也会发挥它的影响力，尤其是在设计方面。

第一财经：你的设计理念植根于文化，从这一点上来说，你是思想和理念先行的设计师。但如何感知市场的真正需求?

黑川雅之：文化有其根基，设计也如此。设计站在艺术、技术、产业三个点上，最终以站在产业上为基础。一名合格优秀的设计师必须立足这三点，所以设计师必须是一个思想家和哲学家，不然很难产生好的设计。

但是设计师在寻找自我的路途上通常走得非常辛苦。即使今天，我也面临这样的状况。比如，前一段时间，索尼委托我做设计方案，提交方案之后，经过索尼公司的修改，原先的设计构想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消费者的需求是个体化的，多数时候，他们并不完全清楚自己的真正的需求，所以设计师应该做引导潮流、引领消费需求的人。

第一财经：东方文化崇尚自然，在现实社会被引申为内敛、节俭，但设计师引领时尚，发掘人们的真正需求，从而让社会产生新的消费。这两者之间似乎是个悖论。

黑川雅之：我不否认消费社会有其弊端。但东方文化、自然思想和消费，并不是完全对立的，我一直提倡的是，设计师通过引领和引导、控制消费，让消费变得合理而且符合东方传统文化价值观。

比如，我们可以通过设计，在消费和环保之间找到一种平衡，避免环境污染，另一方面，使社会经济结构趋于完整合理。我曾经看到过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供设计师借鉴：在德国的汽车制造工厂，设计师要对所有的钢件进行登记，根据材料中含铁的硬度不一样，把钢进行分类、编号。在汽车报废的时候，人们可以根据钢件上的编号对材料分类和回收，因为其中的铁是可以被再度熔炼、生产和加工的。这种设计方式引导了人们的消费，对环境保护发挥了作用，避免了资源的浪费。

没有消费就没有设计和经济动力。消费肯定对环境和社会关系造成压力，但是设计可以缓解这种压力。当然，很多问题的解决需要社会各界的共同努力，社会不能把压力都寄希望于设计这一领域。